仲夏夜不做梦 · 01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早餐煎香肠的时候弄洒了水杯,等好不容易擦干净地上的水,香肠却煎的焦黑。切掉焦糊的底部,剩下的部分吃起来也有焦味。出门之后才发现校服外套忘穿了,连忙回头去家里拿,却和一辆自行车迎面撞上。骑自行车的人穿着同校的校服,本来松了口气,对上视线却发现对面一脸不好惹,连忙跟对面道歉想要赶紧离开,对方却一言不发,臭着张脸。好不容易回家拿上外套,发现桌子上居然有一个熟悉的便当盒,凑近一看——“啊!是姐姐做的便当……啊,最糟糕了!”这么来回一趟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正点的公交车,一路风驰电掣地狂奔也没能阻止迟到的结果。
和新上任的风纪委员迎面撞上,原本也就自认倒霉了,可是仔细一瞧,这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撞了我却臭着一张脸的家伙吗?
那个时候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骑那么快怪不得撞到我。到学校里戴上袖带了知道梳头了。
真是看着不爽。
我嘴里还有香肠的焦味,被自行车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这位风纪委员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这些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喂,现在记迟到会说话了。之前怎么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我压着火气道。
风纪委员面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之前?”
这是什么意思?假装失忆吗?
我愈发火大,几步上前扯住风纪委员的领子:“喂,别装傻。”
风纪委员比我稍稍矮一些,他很不快地皱眉,手上抓着的几名册被甩得呼呼作响:“一年A班的诗岛,你已经迟到了。还要触犯别的校规吗?”
我被他戳中肺管子,只好偃旗息鼓,抬手看表,第一节课已经过去一半。我连忙松开风纪委员,恶狠狠地说:“这件事可没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原以为至少要过上几天才能再碰到这个让人火大的风纪委。事情的发展却总是出乎意料。早上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同桌的村田推了推我,我原本正趴着补觉,被他推起来的时候还睡眼朦胧。
“怎么了……村田……”
“别睡了,诗岛。门口有人找你。”
我清醒了不少,有人找我,能是谁呢?
我不是那种朋友很多的类型,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是姐姐。
——姐姐来找我干嘛?检查我有没有好好吃她准备的便当吗?那也太糟糕了。
我这么想着,站起身的时候还有些睡眼惺忪地打晃。走到门口却发现,来人意想不到,正是早上刚刚有过龃龉的风纪委员。
我一下清醒,睁大眼睛,本准备拽住对方的领子对着他的脸大喊大叫两句,可余光瞥见班级里的人或多或少有在注意这里,于是深呼吸平复好心情,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挑衅吗?”
风纪委员答非所问:“你带饭了吗?跟我一起去天台吧。”
我想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天台,我们认识第一天吧,而且关系完全是好的反义词,但是此人的五官奇异地肃穆着,让我有一种拒绝了就大事不妙的感觉。我想了想,认为日后自己再迟到的时候或许还要拜托这位新鲜出炉的风纪委员帮帮忙,不如现在化干戈为玉帛,顺势打好关系……
我说:“你等我一下。”
回座位拿便当的时候,村田问他:“那是风纪委员吧?找你干什么?你犯事了?”
我啐他一口:“你才犯事了。”
其实我拿着便当盒跟在风纪委员身后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如果能乘机把便当给这位一板一眼的风纪委吃掉就好了,我实在是不想尝试姐姐的料理……但是又不想辜负姐姐的成果。
结果,到了天台之后,这家伙自己先坐下,然后叫我也坐下。然后真就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吃他的便当去了。
——顺便一提,我看了一眼他的便当,色香味俱全,真羡慕。
他吃饭很快,或者说我实在吃不快。等他收好筷子合上便当盒的时候,我的中饭还剩一半,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对着这家伙吃东西,也不想继续吃便当盒里的东西,更想问问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干脆放下便当盒,一拍大腿:“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风纪委员看上去好像犹豫了一下,真奇怪,不是他找的我吗?
“你今天早上说,更早些时候碰到过我?”
这又是什么话?我碰没碰到过他还要来问我?这下我有些担心了。
“你没事吧?碰到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了?”
他好像瞪了我一眼。莫名其妙。
“所以你果然碰到了。”
“啊,啊。是啊,我走路上被你骑车撞了个人仰马翻,跟你说半天话你一个字不回。我还以为你哑巴呢。”
风纪委员摇摇头:“我不是哑巴。”我说:“我知道了啊。”“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我的意思是,那不是我。”
我感觉背后发凉,这是什么鬼故事吗?说起来刚刚开始对话就很不对劲,我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什么叫不是你?”
他看了我一样:“那是我弟弟。”
“……哈?”我停下往后挪的动作,凑近风纪委员的脸,仔细地瞧,虽然早上那个哑巴的脸我已经不太记得细节了,但是——“双胞胎?不不不,那也太像了像过头了吧?”
风纪委员不理我后半句话,点头:“双胞胎。我比他早出生一分钟不到。”
我猛地向后仰,用手肘撑住地面,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也有道理。是的没错,哑巴和死板过头确实有区别,比起校园怪谈还是双胞胎比较可信:“我记得他——你弟弟也穿我们学校的校服。也是我们学校的吧?你们兄弟怎么不一起上学?”
风纪委员说:“是的。chase比我晚一年上学,跟你一个年级的。是一年C班的。我想跟他一起上学,但是chase不愿意。”
“chase?好奇怪的名字,真名吗?”
“真名。”
“全名呢?”
“狩野chase。”
好,现在掌握了嫌疑人的姓名和班级。不过,我早上的课睡得很舒服,已经懒得找这位名字很奇怪的chase君麻烦,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你是想来澄清不是你撞到的我而是你弟弟?”
风纪委员——大概率也是某个狩野,却没有立刻说话,他用大拇指摩挲着便当盒的边缘,好像在斟酌要不要开口一样。
我抖着腿,等他纠结完,顺便又观察了一下狩野哥哥。发现两人虽然脸和身形一模一样——甚至用不上几乎这个词——但是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比如chase君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两边是翘起来的,早上的时候我以为他骑太快了风吹的,现在想想要么是造型,要么chase君睡姿很差劲;而哥哥君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心想,不愧是风纪委员。
在我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之前,狩野哥哥终于开了口:“我是有事想拜托你。”
下午的课也很无聊,但是我上午睡得太好了,实在睡不着,只好撑着脸发呆。老师讲的话我至多听进去了30%。
放学后,村田跟我打了招呼,拎着包站起来,大声喊着着小林和水谷,三个田径部的人一溜烟就不见了。教室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是这样,很快就去参加社团活动。毕竟是日本嘛。
今天是周三,不仅仅田径部要活动,姐姐所在的柔道部也要活动。
虽然自从升入姐姐所在的高中之后,姐姐就一直跟我说“刚不用等我,先回去就好”,但是我怎么可能不等姐姐就回家呢?虽然是美丽又强大的姐姐,但是高中生女生一个人回家也太危险了。
所以我总是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了,但是还是待在教室里做习题,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去柔道部活动的地方接姐姐。
不过,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把课本和习题册全部塞进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饭盒里剩下的饭菜倒进垃圾桶里,在心里默默向姐姐道歉,不过硬要吃下去的话,该道歉的对象就变成我的味蕾了,所以合上便当盒的瞬间愧疚就消失了。
我走出教室,天色还很早,我慢悠悠地顺着楼梯下楼,阳光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割开一道道光影。真是个好画面。
我的心情却有些朦胧。
还剩最后三级台阶的时候,我抓紧书包,一跃跳了下来。心里却想的是中午在天台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现在往外走的理由。
“我是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着实是有些惊讶的,毕竟我们两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不能说一起吃了便当就可以立刻变成朋友。更何况他早上还给我记了迟到,怎么看都不是能说出这句话的对象。
他却好像已经在刚刚把所有的犹豫都用完了一样,坚定地说:“早上你和chase打过照面了,应该能感觉出来。我家的这个弟弟,chase不太擅长和人相处。”
……这实在是很委婉的描述了。
就我和chase君打照面的这短短五分钟,撞到人——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问题——却不道歉,别人跟他说话也一句话不回,动作和表情都有些过分匮乏,如果不是故意整我,那么确实是个很有问题的家伙。我有些好奇了:“可能有点冒昧……但是chase君是因为这个跟我一个年级的吗?”
狩野哥哥说:“是的。以前实在不放心他出来上学,不过只是性格方面有些问题而已,别的方面都很正常。”
——这也太溺爱了点,这位哥哥。
不过我没有点破的心思:“好吧,我了解了,那么拜托的事情是?”
“早上跟你说过话之后,课间我去找了chase。他似乎对你很有印象。实在是很少见。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多跟chase相处一下,哪怕没办法成为朋友也没关系。”
说实话,我猜到了他会说能不能照顾一下弟弟君之类的话……不过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同班同学,那不是更方便吗。没想到答案居然是因为当事人对我有印象。现在问题变更,变成了为什么会对我有印象。不过——
“好吧。正好,我对你的弟弟君也很有印象。先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情吧。”
就这样,我的好奇心把自己扯进了麻烦的事情里。
这个季节,樱花还没有开。我走在校园的路上,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一览无余。眼睛看久了天空,就有些发酸,我眨眨眼,重新看向前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自己清楚,虽然是这样的我,但是我可并不是好奇心泛滥或者烂好心的家伙,至少像这样的麻烦事我平时绝对会避免。中午从天台离开的时候,我回头对还坐在那里的人说:“先说好……我不确定能和你的弟弟相处好。我也不会为此特意做些温柔的好事。你也别抱太大期望。”
狩野哥哥却没什么反应,平静地点头说他知道。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下午国文课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时候,我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脑子里全都是早上和chase君撞到一起时,我踉跄几下差点摔倒在地。一般来说撞到人的人,在这种时候回手忙脚乱地上来扶人,然后说一些“没事吧?”、“抱歉”之类的话。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抬头一看,一张端秀的脸低垂着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就罢了,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和他的哥哥确实长得像,哥哥的那位也不是表情丰富的类型。只是知道了有两个人之后,即便是回忆,两个人之间的不同也那么明显地昭示着什么。
我站直身子,他的眼睛也盯着我的脸,一点点从低垂变成微微的仰视。
回忆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比他稍微高一点。
这样微妙的一点点让他看我的眼神变得如此微妙,拢在早晨的阳光和睫毛下。这大概就是我答应多管闲事的原因。我突然顿悟。
不过这并没有使我的心情变好一些,下午剩下的课我依旧没有心思听,还有些愁眉苦脸的。课间的时候,村田问我:“那个风纪委员找你麻烦了?”
我捶了他一下,故作威胁道:“怎么可能?我又不会被抓住把柄!”心里想的是,可不就是被抓住了?
按照狩野哥哥告诉我的关于chase君的事情,这位chase君虽然有很明显的社交障碍,不过倒是参加了社团活动——这件事我也想问问为什么——正巧,也是今天活动的剑道部。
剑道部活动的武道馆离柔道场很近。我心想:我就去看看chase君这样的家伙参加社团这种集体活动会是什么样,然后就去隔壁的柔道场看姐姐。
剑道部是很受欢迎的社团,虽然也不是所有想要参加的人都会得到入社的机会,不过武道馆里还是有不少人。我最开始以为我会花不少时间才能在这么多人里面找到目标,结果在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很明显不是剑道部的一员的家伙闯进场馆之前,我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或许是我在教室和路上耽搁的时间实在太多,我错过了礼仪和热身,他们正在两两一组打击练习。
偌大的场馆,我一眼却看到角落里。那个人的头发果然还是那样翘起来乱糟糟的,穿着白色的胴衣和藏青色的袴,手里紧握着木剑。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就算是练习中挥舞着木剑的时候,也端正漂亮,不作任何表情。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正好一轮打击练习结束,他转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和他对上视线。
这是第二次。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哑然。
我偷偷溜了出去。
坐在武道馆外的长椅上,抱着我的书包。我有些后悔答应了狩野的哥哥,迄今为止的人生,我从没有过相似的感受。我知道我看上去一定心神不宁,就算努力掩饰,也绝对瞒不过姐姐。所以就算柔道场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我也没有再站起身。
等我再次感受到外界,是有人大力推了推我的肩膀。
那力气大得,我还以为跟我有仇。
扭头,看到那只手上戴着一只紫色的皮质镯子,看上去怪模怪样的。
再一回头抬眼,却是我刚刚一直在想的人。
我卡壳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cha、chase君。”
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或者说:第二次见面就直呼名字也太自来熟了吧?
但是chase君真是“清丽脱俗”,他说:“早上的时候你还不是结巴。”
我原先朦胧的情感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我有些恼火:“早上的时候,你还是哑巴呢。”
“我不是哑巴。”他认真地否认。
我想我当然知道,哪用你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问题。我倒不知道这哪里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了,不过他脸上好歹露出了一些可以被称之为表情的东西,我便不介意稍微耐心等他一会儿。
“……洸一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洸一?谁?
话又说回来这是什么嘱咐?小孩子吗?
你又是什么情况,太严格遵守了吧?
我满腹疑惑,最后只堪堪问出第一个问题:“洸一是谁?”
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很不解:“洸一是兄长。”
……啊。是风纪委员。原来叫狩野洸一。
所以说果然太溺爱了吧?
我忍住满腔吐槽,说:“那你现在怎么又跟我这个陌生人说话了?话说那你平时怎么跟同学相处,你进剑道部的时候,难道也一句话都不说吗?”
chase君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什么不可理喻的家伙:“洸一告诉我你的名字了,诗岛刚,所以我们不是陌生人。”
……后面的问题呢?
话说陌生人的定义是不是太狭义了?
我心想,算了,算了,还是不要继续问了。这人实在厉害,交流不过五分钟,我已经觉得胸闷气短了。
我深呼吸,说:“那么你来找我干什么?”
chase君面不改色:“难道不是你来找我的吗?”
我被噎住,心想,对啊,确实是我先来找他的。但是这话我怎么可能承认?
我只好生硬地说:“别搞错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我姐姐的。你看,她在那里活动。”我扬起下巴示意隔壁的柔道场,“只是你哥哥提到你,我顺路来看看而已。”
chase君歪了歪头,他不反驳,但是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好吧就当是这样吧。
我气结。扭过头不去看他。
“你的姐姐,是诗岛雾子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一个月前,柔道部派人来剑道部借冰袋。来的就是诗岛雾子。”
原来是这样。这也对,毕竟离得这么近,又都是武道系社团,有些往来才正常。
说话间,柔道场那边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我转头,看见三两成群的人从场馆里走出来。原来是训练结束了。
姐姐一般都会留下,和部长、经理人和当值员一起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所以我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出来。我回头看看chase君,他还站在那里,明明我边上有空位,不叫他坐下就真的只站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人,哪怕我一直东张西望也没有变化。
我突然有些心虚,说:“好吧,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了。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我要去接姐姐了。”我指着柔道场,“明天见。”
然后逃也似地站起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