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不做梦 · 05
“雾子!刚!这里!”我循声望过去,只见进哥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站在校门口的匾牌边上,冲我和姐姐招手。
姐姐立刻拢紧外套小跑过去,我则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姐姐停在进哥身前几步的地方,我叹了口气,还以为他们两个能抱一下呢!
虽然是周六,但是大约是友谊赛的缘故,校门口的人居然也三三两两。像我们这样的也并不少见。我左右张望着,却没看到想找的家伙。倒是有个戴着眼镜的奇怪的家伙,耸着肩膀有些神经兮兮地走来走去,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赶他走。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进哥的学校。和我们学校相比,校园显然小了许多,少了很多设施。但是比赛选址在这里的原因果然还是——他们有附近最大的武道馆。
校园更年轻的缘故吧,武道馆木质的外墙刷得干干净净。比我们的武道馆几乎大了一倍的大门两边,立着两块写着“友谊试合”的白底黑字竖牌。应该是本校的学生,身上戴着“工作人员”字样的肩带,正忙着引导来宾入场。我和姐姐分别换上了访客用的名牌,进哥提前帮我们申请了靠前排的观战位。
推开武道馆的门,果然不管是哪里的武道馆,味道都是差不多的。我耸了耸鼻子,大概人实在太多,总有些汗味在空气里。
相比我们学校的武道馆,这里的穹顶更高,室内也更明亮。
馆内的中央区域铺了三块剑道比赛用的白框垫布,四周是观众席,靠近入口的一侧还设了计分台和广播席。已经有不少学生和老师坐在观众席上,低声说话或者专心注视赛场中央的热身选手。
墙上的横幅写着「第○回高校剣道交流試合」,左右分别挂着两校的校旗和应援布条。
有寥寥几位穿着剑道衣的学生,在场馆里走来走去,大约是某些耐不住性子的选手。我环视一圈,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一半。据我所知,以我们几家学校的知名度而言,这种校级的友谊赛可不会这么吸引人,往往比赛中能坐满普通武道馆的半席就算是很不错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有很有人气的选手参赛了。
我大概心中有些猜测,和姐姐还有进哥在最前排坐下。
进哥说:“人真多啊。”
“是啊。我还以为大家其实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呢……泊先生说要帮忙占前排座位的时候,我还想反正也不会坐满人……”
“什么啊,雾子觉得我会做这种没用的工作吗?”进哥有些不满。
姐姐歪歪头,不说话的意思大概是默认。
进哥撇撇嘴,一副很不大高兴的样子。
我说:“好了,两个人别打情骂俏了。反正肯定是有什么大明星要来吧?”
姐姐红着脸锤了我一下,进哥倒是面不改色:“是啊,听说是隔壁学校的新堂也来了。”
啊啊,新堂,果然是他。
明明是高中生却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剑道大赛中,性格认真面容也端正,人气高得吓人。怪不得这里人这么多,还特意选在进哥学校这种场地最大的地方。
我又扫了扫场内的观众,果然女性观众出乎意料地多。
不过,选手出场的地方,坐着一个穿着显目的红色大衣的高大男生,手里拿着一杯看上去和他很不搭的奶茶,引得我多看了两眼。
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三三两两入场,结伴在观众席落座。随着观众席被坐满,原本还在场地上四处闲逛的选手也陆续回了后台。姐姐和进哥在我身边聊得火热,我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随身的挎包被我放在脚边的地面上。我轻轻用手拨开拉链,黑色的相机包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趁着姐姐在全身镜前整理她的围巾没工夫管我,我偷偷摸摸塞进来的。我叹了口气,又重新拉拢包口。
武道馆的广播响起,馆内逐渐安静下来。
我其实不大有兴趣,抬头看了看高悬的屏幕上对阵表,找到chase的名字,他很晚才出场。于是更觉得无趣。
第一轮出场的两位的脸都很陌生。我对本校剑道部的学生的脸,早已多少有些眼熟。不需要看对阵表或者仔细听广播的播报,两位都不是我们学校的选手。
顶光下,两张人脸都难掩紧张、或许还有些兴奋。他们走入白框垫布,腰间的护具与竹刀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我看着两人,向裁判行礼、向彼此行礼,然后迅速拉开架势。
“面!”
“胴!”
“胴有!”
竹刀打击声、喝彩声、裁判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白花花的、有些谎言的灯光下,热烈的氛围和一阵阵的声浪都显得遥远。
前几场算作是预热,出场的都不是主力。
我几乎一直在走神。
怪不得我,我本来就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正当我快要无聊得打瞌睡的时候,场上突然爆发了不小的欢呼。就像涨潮一样的骚动把我惊醒,我下意识伸脖子去看,从左边入场口走入场地中央的人有一张端正且略微眼熟的面孔。我抬头看看变动的对阵表——是新堂。
他穿着深色的剑道服,眉毛微微拧着。确实有张很出彩的脸,和对手站在同样的灯光下就显得各位耀眼。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重点。
我关心的是,新堂身边有个女生。女生的表情看上去比新堂紧张十倍有余,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水杯,大概是新堂的。她不停地在跟新堂说话,似乎要通过源源不断的话语排解一些紧张。新堂时不时开口说些什么。我猜是在安慰这个女生。
——真甜蜜。
我心想。
“姐姐,那是新堂的女朋友?”我问。
姐姐看我一眼,又扭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我指的地方,然后点点头:“啊,没错,那是新堂先生的女朋友。有几回采访里提到过,应该是叫……芽衣!”
进哥插话:“你还看新堂的采访?”
姐姐嘟了嘟嘴:“他很有名嘛……”
进哥掀了掀嘴唇,低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是姐姐瞪了他一眼,大概是什么抱怨吃醋的话吧。
真是甜蜜。
“他在全国赛拿过奖吧?”我问。
“嗯,去年关东大赛第三,还是以低年级身份出战的。”进哥回答我。
“……难怪。”
新堂的对手是我们学校的可怜虫,大概是一开始就不对胜过新堂有什么期望,穿着代表我们学校的白色剑道衣的家伙也不是什么中坚主力。新堂基本是压制性的三连胜,输家一脸汗水,似乎也没什么沮丧。场内响起开场以来最热烈的掌声和喝彩。
我在欢呼中四处看,在右边入场口内昏暗的地方,似乎看见了谁。
我歪头觑着身边两个人,姐姐的双手放在腿上,不自觉地紧握着,微微前倾身子,下嘴唇也被咬住。我知道这时候要是跟她说话,大概率是不会得到回复的。进哥则胳膊都支在大腿上,用拳头遮住下班那张脸,腰弯地比姐姐还矮。
于是毫不犹豫地弯腰捞起出相机包,一溜烟离开了座位。
我从吵吵嚷嚷的观众中弯着腰穿梭而过,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后场。
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到右边出场口的路要怎么走。我步履匆匆,拐过一个一个的弯,大概是漫无目的似得走着。在脑子里回忆着对阵表上新堂和chase名字的位置,心中莫名打鼓。
“刚,你怎么在这里?”
后场明明嘈杂,chase低沉的声音却像是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一样。
我顿住脚步,浑身一僵,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心虚。
回头,chase穿着白色的胴衣,腰间系着竹刀,端丽的脸在后场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又有些耀眼。他端正地站在那里,表情与往常无异,看不出半分即将上场的紧张或是不安。我噗嗤笑出声。
他歪了歪头,不解地说:“刚?”
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什么呀,你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
chase说:“洸一说不要紧张。”
我忍不住笑得更灿烂:“你真是笨蛋。”
chase一下子皱起眉,很不高兴一样看着我。
我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看到chase手里拿着一瓶水,我扬扬下巴:“你刚刚买的?”
chase点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才不在右侧入场口,而是在这里抓到我。
“我马上要出场了。刚要一起来吗?”chase说。
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chase的面孔,全无波澜,黑色的眼珠子沉静地盯着我。
chase几乎从不主动提出什么要求或者想法。他有很多问题,但都是些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之类的五岁稚童水平的问题。但若是要问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通通是一问三不知的。
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说:“走吧,正好我找不到路。”
chase的步子一向很稳,既不太快又不太慢。每一步都跟尺子量好似得。我就不一样,我走路喜欢走两步踮两下,再跑两步,要是心情好,还要翻两个跟头,但是我们两个一块走的时候几乎从没什么谁等着谁多走两步的情况。
我的肩膀比着他的肩膀,向下看,他的手白花花地掩在雪白的胴衣袖子下,随着走路的动作前后轻轻摆动,在晃动的宽大袖子下若隐若现。
我第一回注意到,他的手比起我的更瘦,几乎没什么肉,于是青紫色的经脉更明显,指甲修整得齐齐整整,大概握在手里也不会有什么肉。
——我在想什么呢?
我晃了晃脑袋,无视chase投过来疑惑的眼神,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我们绕过一道窄窄的拐角,前面是右侧出场口的等候区。场馆的轰鸣声在这里像隔着玻璃传来的回声,被厚重的帘子和木板墙削弱得模糊、迟钝。
chase停了下来。前方是两个背对我们站着的选手,他们正低声说话、整理着护具和手套。
我从入场口往外看,在炽烈的白色灯光下观众席的人脸都晦暗不明,我自然也看不清姐姐和进哥在哪里,只是模模糊糊地向那里瞧,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失踪。
不过姐姐的话,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我挪到入场口边缘,探出半个脑袋,巨大的屏幕从这个角度看要使劲抬头才能看见,盯着晃眼的灯光,我看见chase的名字就在下一个。
我重新站直,转头就对上了chase黑漆漆的眼眸,心口猛地揪紧,我下意识移开视线,又立马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奇怪,就好像我在心虚一样。
才没有这种事情,于是我立马又把视线挪回去,找到chase一眨不眨的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chase仍旧在看着我。
我的心扑扑跳,大概是后场实在太热了吧,我想。
chase递过塑料水瓶。
然后抬起手,指节灵巧地解开护具的皮扣,一层一层地检查,然后把竹刀从腰间拿下,站直身体。
我看着他,像一支挺而纤细的竹,就像我第一次在学校的武道馆里看到他的时候那样。
场馆中传来模糊的欢呼声,我拍了拍chase的肩膀。如果是一般的别的什么人,此刻我应该说些“别紧张”、“你一定会赢的”之类的话,就算这些话或许其实什么用都没有。可是chase站在这里,和我一起,看上去我好像还是更紧张些的那个。我便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跟在chase身后,一起走出入场的通道,暴露在白色的顶光灯下。
我忍不住眯了眯眼,chase的背影在眼睛里有一瞬间有点模糊。
我心想,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chase,我也不会跑到后场去找人。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chase突然回头。
我们两个冷不丁对上视线,他说:“刚,我很高兴你能来。”
下一秒他转过身,走入白框内的垫布区域。
我想问他为什么高兴,是高兴我来看他,还是高兴我站在这里,手里还不知为何紧紧攥着他的水瓶。但是chase和他的对手都已经站定。所以我抿紧嘴唇,默默地,什么都没说。
裁判高举手旗。
chase踏前半步,左脚稳落,右脚微抬。竹刀笔直,指向对手咽喉。
“始め——”
一剑挥出。
两个人的竹刀撞在一起。随着chase的动作,四周突然变得像水一样缓慢。
明明人声还在,灯光还在,但好像所有喧哗都被按进水底,慢慢地咕嘟咕嘟冒泡,飘向很远的地方。
我看见他站在那里,白色的衣摆被灯光切得发亮。白色的黑色的,像一团安静的火焰。
我从包里摸出相机,顺手把水瓶塞进包里。
调整好相机参数,再抬头的时候,chase的对手正猛力挥剑,速度快,姿态猛,像是要撞开什么。
我的腿抽动了一下,有些紧张起来。
对手块头相当大,和他比起来,chase几乎称得上娇小,换作他人看来,chase几乎没什么胜算。
不过我不认为他会输。
虽然这么说似乎对不起他的教练和同伴,或许还有点对不起狩野,但我自认为比任何人清楚chase的厉害。这家伙——
这家伙几乎只是轻轻往旁边一晃,像一片叶子飘过水面,然后在对方靠近的一瞬,抬起手——
啪地一下。
声音小得像纸页翻动,但对手被打得身体一震,后退了半步。
我手里的相机也同时响起咔嚓一声。
竹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打击声。反反复复,我眯着眼睛,看着chase身体旋转,一瞬间竹刀从左肩斜斩而下,打在对手的胴部——
“胴有!”
裁判高喊。
我忍不住笑了笑,chase却不笑。
他当然不笑,我咧着嘴,默默翻了个白眼。
第二回合,对手挥剑的时候,我往一个方向挪了几步,换了个更侧身的角度,能看到chase的鼻尖在光线下发亮。chase也在垫布上挪步。他低头,突然前滑、转腕,一记突刺,竹刀直点对手胸口。
“突き有!”
二连胜。
chase当然还是没有表情。我却更加想笑了——因为我一早就知道,
——chase是绝对会赢的那种人。
他比我还矮一点,我拽着他翻墙的时候却比我动作更利索。
我问他,难不成你是经常翘课的那种人吗?
chase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逃课。
我哈哈大笑,说,为了庆祝,给你买一根棒冰吧!
练习的时候,chase的体型也从不占优势。他翻墙的时候,西裤的布料绷紧,我所以看到他腿上的肌肉。穿着剑道衣的时候,这些就看不见了。
他的肩膀瘦削,脸更漂亮。
往往让人松懈。
但是就像从前练习时候的每一次一样。对手被干净利落地击败,我咔嚓按下快门。
真是迅速,我还没从紧张中缓过神来,就要投入快乐中。
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如搁着雾气听不真切,chase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我却听得清楚。
他的步伐和之前一样,既不快也不慢,好像刚刚漂亮地大获全胜的不是他一样。
我忍不住笑,疾步上前。
“chase,感觉怎么样?”
chase认真地想了想:“有点渴。”
我哈哈地笑,从包里摸出水递给他,我说:“干得好。”
他喝水的时候仰头,下颚线露出来,喉结滚动几下,有汗珠顺着落下。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不知道该做什么。
“谢谢你,刚。”他重新拧紧瓶子,对我说。
我眨了眨眼,那种恍惚的、紧张又快乐的情绪终于散开,熟悉的愉快和轻微的彷徨又盘踞在心口。
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拽着他往后场走:“别待在这里了。我给你拍了好多照片,快来看看。”
chase有些惊讶。
也是,我从前偷偷给他拍照,从没让他知道过。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那可是偷拍。
这次可不一样。
一定要让他好好见识我这个未来的大摄影师的水平,不夸我个五分钟我可是不会放过他的。
——虽然这么想着,我也没真指望他能多说几句夸奖的好话。如果能笑一下,比夸我十分钟还要更好。